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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九十回 两柄铜锤舞出山林娇凤 一颗珠子穿来苗峒毒蛇

旁边看的人,都惊骇道:“怎老爷跪起客人来?”毕竟那官员是谁?却是那东阿山庄解碧莲、翠莲的哥子解锟。解锟才跪下,随后一位官员趋入,解鲲拉着也跪下去,那便是解鹏。把看的人愈加吓坏道:“这是我们的老爷,怎也跪着这客人?”素臣两手相挽道:“请起,休失了观瞻!且问你二人,现居何职?怎缙绅上不见名字?去年我同皇甫兄巡历九边,有许多武职,由广西调去的,问你两人姓名,都不知道。”解鲲道:“小人改名羊化,现任迁江卫同知,兄弟改羊运,现任上林卫同知。恩爷巡视九边,恭喜已入朝就职矣!”素臣道:“我虽钦赐翰林,却未到任;是东宫命我同皇甫金相巡视九边的。你我同为王臣,不可复称小人。”羊化道:“皇甫大人威名惊天动地,却不知是恩爷的作用!以后竟遵恩爷之命便了。”当把众官让入店中道:“此是翰林文爷,弟曾受过大恩之人。”各官见说是一位翰林,都一齐下跪。看的人然后知道素臣不是客人,是一顶大大官。素臣连忙扶起道:“弟偶尔路过,冠服不备;各位俱请以常礼相见。”

众官俱打恭站立。内有一员,跪地不起道:“卑职该死,冒犯大人!”

素臣问知是上林寨巡检岑猛,笑道:“不知者不罪,快请起来。”

店主已搬有三五条板凳,七横八竖的摆下。各官都不敢坐。素臣道:“并无统辖,那有不坐之理?”强之再三,方各打一拱,请素臣朝外而坐,各官两旁坐下,店家托上茶来。茶罢,素臣问各人姓名职任,羊化道:“这是上林卫佥事钟赞,这是迁江卫镇抚尧进,这是上林卫千户卞本,这是迁江寨巡检岑铎。”素臣问:“因何齐集一处?”羊化道:“岑巡检昆玉,设酌村外榴园,请各位庆赏端阳,故集一处,因兵役们报说,被一路过孩子,打坏了数十苗兵,各位俱以为奇,故一同到此。”因看着松纹道:“想就是这位尊使了?”素臣道:“实不相瞒,弟今日多饮了几杯空心之酒,为其所因,岑老爷差人来唤,不能应命。来人怒弟违逆,当即掌责;这小厮无知,恐伤弟面,辄用手拦隔,致有跌仆。弟若非困于酒,则断无此事矣!”慌得岑猛忙跪下去道:“卑职该死,求大人恕罪!卑职立刻把动手的兵,捆绑过来,凭大人处死!”素臣忙令起坐道:“才说过的,不知者不罪;即使真被掌责,亦可勿论,如何要处置他起来?”岑猛及各官俱打恭道:“足见大人天地之量!”

羊化问松纹年纪,松纹走近一步,打签回说:“小的今年十五岁。”羊化慌忙扯起,却见腰里插着军器,甚是伉,用手去掏将出来,却直挫下地去,忙用了手劲才拿得起,却是两柄大锤。羊化大惊道:“这锤敢有百余斤?常时插在腰间,非有千斤之力者不能!千军万马中,亦所向无敌矣,何况这几十个蠢才!”各官俱来拿看,还有拿不动的,都相顾失色。岑猛道:“欲求尊使轮舞一回,使卑职们一见世面,不知可否?”素臣暗忖:松纹臂力有限,未必能舞;但既常插在腰,想来还可轮动。因店中狭窄,说道:“岑老爷要看你舞锤,若舞得动,可到街上试舞一回,却不可勉强!”松纹答应,提锤而出,站定脚跟,使个身法,东西扫荡,南北驱除,撒顶盘头,摩肩彻背,竟如两柄木锤一般,使得灵动非常;光芒闪烁,令看者不能注视;迎着风呼呼的响,一团白气,满身跳掷。人人喝彩,个个称奇。舞了一会,自知气力不加,素臣又吩咐不要勉强,因瞧着街旁,有一块大捣衣石,直滚至前,轰的一声,把那石打得五花星散,爆满一街。打着的人,都头破血流,直声哭喊。看松纹时,手靠双锤,并足而立,却是口不喘气,面不改容,只如未舞时一般。众官满面失色,赞不绝口。连素臣也出于意外,甚是欢喜道:“也还算亏他,不至十分出丑!”众官道:“就是隋唐的裴元庆,残唐的李存孝,也不过如此!老大人微服过宋,有这等神力的尊使,再无意外之虞了!”素臣微笑。羊化道:“各位还不知大人的神力哩,敢怕这样大锤,舞得动一二十柄来!”众官吐出舌头,缩不进去道:“这不比李元霸还厉害吗?”

素臣听了各官无稽之谈,暗自好笑。只见岑猛向羊运耳语,羊运禀素臣道:“岑巡检原有席在榴园,欲屈恩爷一临;因恐冒昧,故托羊运代禀。”素臣因有前事,恐其芥蒂,道:“这个何妨,只恐初会,不便叨扰耳!”岑猛大喜,把轿子让素臣坐,自己换骑,又备了一匹马,与松纹骑着,竟到石榴园来。素臣一路,见那兵役使从拥卫络绎之盛,道旁苗童匍伏恐俱之状,比着内地督抚出来,较胜数倍。因叹道:“村中无树,篷蒿为尊;六七个芥子前程,就赫耀如此,真怪事也!”进得园中,满园纯是榴花,如入锦幄,一棵大的,更是如火如荼,如霞如日,灿烂非常。近前看时,一树开有数百朵榴花,每朵俱比江南牡丹、芍药更大一围;始觉店中所见榴花,毫不足异。酒席久已齐备,便定素臣南面居中,各官左右列陪,留苗童、苗女,歌舞侑觞。素臣酒后,不敢多饮,但饱餐熊、鹿、獐、兔及米糍、角黍。席散已后,已是定更。羊化、羊运陪着素臣,往上林卫来,各官俱在后随送。素臣看着一路火把,头尾相衔,连接杂沓,如几百条火龙,在空中蜿蜒飞舞,煞是好看!走到分路,把迁江县两员辞去,那火光就灭去一半,却也还照耀如同白日。到了卫寨分路去处,又辞掉了岑猛一人,那火光竟十去其九,只有十数火把灯笼,一二十兵役相随,回顾后面,还有四员卫官,怎敌不过一巡检的势力?忽然想起道:“是了,这岑姓原是土姓,必是土巡检无疑了!”

到了衙门,钟赞、卞本辞去。羊化、羊运随同进内,重复行礼,请入澡室净洗出来,献上凉茶。素臣道:“天气甚凉,还是热茶好。

羊运道:“今日竟不像夏月天气,恩爷若不喜露坐,竟请到房里去罢。”当即领至一房。素臣看那房中,铺设着梳台箱笼等物,不肯进去。羊化道:“不瞒恩爷说,羊化兄弟贫儿暴富,又被同寅们再三怂恿,各买了两个苗女服侍。今日恩爷降临,岂有不住正房的事?已把他们铺盖,搬在别屋内去了,恩爷不须顾忌!”素臣道:“我只主仆二人,不论何处,俱可安身,何必如此!”就要掣身。羊化、羊运抱脚拦阻,齐说道:“不过聊表敬心,恩爷若不进去,羊化羊运就跪在此一夜的了!羊化羊运若非恩爷提拔,此时还不知去哪地方卖解,又不知早被吴天们杀害!还有这微末前程,来尽这点子敬意吗?”素臣见其意甚诚,只得进去。羊化等动问别后之事,素臣约略叙述。二人俱道:“恩爷做出来,俱是惊天动地之事,靳仁经此一番,敢怕就撑不起了!叶世雄若非恩爷,怎得性命?山寨里众兄弟,俱蒙赏赐,家小感德不尽!奚大哥又得了汤阴水泊,是知道的;去岁若截得住粮船上这分钱粮,就不愁没用度了!羊化兄弟随着林爷出征,因怕靳仁谋害,都换了姓名。林爷说羊化弟兄两个,小心灵变,吩咐就职,要骗好冒监,以便存住身子,为朝廷出力。那太监性儿,得不的甜头,被羊化、羊运撮脚奉承,又时常进奉些不值钱好玩艺儿东西,便欢喜非常,在上司跟前极口吹嘘,连连升转,得至同知之职。前日羊运又寻了几个艾虎,两双鹦哥,一幅绒绣钟馗,一对雄黄劝杯,去做端午节礼,冒监大喜,许不日就提升指挥。羊化弟兄暗中结识几个朋友,收服几条闲汉,心里也想巴结,只是材具不济,又没见识,摆划不来;如今恩爷一到,就诸事可做了。方才那岑家兄弟,都是世职,苗子们看他如皇帝一般,羊化们有心结识他,往来情密。土职们是惯受流官欺侮的,因待的他好,便把羊化如骨肉一般。恩爷若用着他们,没有不依从的事。他两个与从前造反的岑?,原是叔侄,因争夺世龚的土知州,互相争杀,便成了仇敌。林爷出兵,岑铎做了乡导,岑猛也运过粮草。岑?败后,与岑铎弟兄誓不两立,向各处苗峒勾连,欲图起事,要先灭岑铎满门,后抢思恩一府;去岁春间,又投顺了赤身峒。这赤身峒主,是毒蟒恶种,一胞男女两个,长成自为配合。生下五男五女,又配成五对夫妻。浑身肉鳞,刀矢不入,男女裸体,生性淫凶,交媾不避生人,斗杀不避矢石,饥啖人兽,渴饮膏血,役使猛兽,膂力绝人。从前都伏处深山,与世隔绝。六七年前,渐渐出山扰害旁峒。岑?故投顺他,做一个泰山之靠。这岑?不打紧,若引动了赤身峒这十个凶神,便大有可虞!岑铎弟兄,为着此事,每日忧愁,怕有破家亡身之祸。昨见尊使少年英勇,好不羡慕,说这样人若得常在此地,便有个靠傍。情管明日就来拜看恩爷,要求恩爷做主哩!”素臣道:“我早知有这赤身峒,甚是担心。前在山东,曾见叶世雄,也说是被广西结连,将来恐有大害。这须得我亲到赤身峒去走一遭,才有主意。今日夜深,他们且去歇息,慢慢的从长计议便了。”羊化等伺候素臣睡下,然后出去。次日黎明,即到床前问安,素臣起身,觉着天气和暖。羊化道:“今日天气,与昨日迥别,清晨便是烦热;倒是进房来了一会,觉着清凉些。”素臣梳洗过,吃了奶茶、角黍,岑猛已在外求见。则坐下去,就把岑?之事,告诉一遍,欲求素臣做主。素臣道:“除岑?甚易,除毒蟒甚难。但岑?事急,必投奔毒蟒;则毒蟒不除,岑?亦不可得而除也!弟正与羊兄商议,要亲往赤身峒走一遭,方有剿除之计。”岑猛方跪下去,连连磕头道:“毒蟒大王听了逆侄撺哄,操兵练兽,想并合云、贵、两广、川、湖六省,大人若能剿除,不特救卑职弟兄合家性命,六省生灵,俱免杀戮之惨矣!但赤身峒此时断不可往,须至九月后,方可前去!”素臣问是何故,岑猛道:“广西山峒,俱有瘴疠;何况赤身峒是恶兽所聚,毒蟒父子、夫妇,俱啖生人,吃不尽的,随处撂弃,尸肉熏蒸,毒气团结!外峒之人,到四月以后,八月以前,俱不敢入。有误入者,一触其毒,立时倒地而死。故必至九月,方可前去也。”素臣点头,甚是忧闷。正说时,本卫钟赞、卞本俱来参见。羊运留饭,钟、卞辞去,岑猛不辞。饭后,仍留不去,候至岑铎来见,然后把素臣之言述知,复向耳语。岑铎大喜,磕头致谢道:“大人有举鼎拔山之力,毒蟒大王,非大人不能除。毒蟒一除,逆侄不足平矣!”因问松纹:“是家生?还是契买?”素臣答:“系朋友所送。”岑铎道:“大人家中尊使,还有这般本事的没有?”素臣道:“弟僮无几,本事却都比这厮好。”岑铎吐舌道:“还有比这位奢遮的,这真是天神了!不瞒大人说,卑职弟兄,因与逆侄为难,时刻焦心。幸遇尊使这般神勇,痴心欲向大人求下,为一保家之主。只恐大人全仗他为牙爪,就不敢启齿。今闻勇仆甚多,不揣冒昧,斗胆直陈。舍弟有女娇凤,年方十三,愿招尊使为婿,谨奉千金,作为身价,不知大人能俯从否?”素臣道:“弟虽贫,亦不至卖仆,千金身价,再也休提!至为婿之说,二位现系朝廷命官,岂可以家僮为婿,玷辱门楣?”岑猛道:“这却不妨卑职,苗俗只重勇力,不论门楣;卑职属下苗丁,即同家仆一般,皆可论婚。尊使若赘到卑职家中,便是巡检之婿,属苗敬畏非常,何敢轻觑!兼有这般神力,卑职弟兄且仗为保家之主,何况其余?”羊化、羊运亦为撮合。素臣暗忖:若遂其请,则岑氏弟兄及属下苗丁,皆为心腹,惟我使命,于国事大有益矣!但不知相貌如何,倘系奇形怪伏,松纹岂能和合?若不和合,岂不反生嫌隙?因说道:“婚姻之道,即不论贵贱,亦必才貌相当;小价既系下人,相貌粗笨,能配合令爱?还宜三思!”岑猛道:“广西土俗,男女婚配,俱先赶墟;本地之人,必男女唱歌投合,方向僻处交欢,然后遣媒议聘。若遇上邦人物,便不须唱歌,竟自交欢。至卑职家门,系属土主,与苗民略别,若与汉人结亲,便自依汉俗,不先交合;但男女亦必相见,俟其两愿,从不以父母之命压之。尊使既系江南,原可不论相貌,况又一表非俗;小女亦不甚丑恶。明日便是乐平之墟,若蒙大人慨允,至期同往一观,使见男女之愿不愿了!”素臣因即应允。岑猛大喜,一面吩咐从人,料理酒筵棚帐;一面同着岑铎告辞。羊运备酒为素臣接风,留住陪席,便仍坐谈。

日色正午,天气大热,各人汗流浃背,存坐不定;看着素臣,却并无暑意,顶冠束带,手不挥扇,各人俱不敢自便,窘迫之至。羊化只得开口道:“今日暑热异常,在座俱忍受不住,要想脱去冠服,却又非陪侍之礼;恩爷又不执扇,各人俱不敢用扇,愈觉难受!恩爷是极体贴下情的,可好容各人执一执扇,稍解烦热?”素臣瞿然道:“这是我不是了!今日虽比昨日较暖,却因自不觉热,坐着讲话,竟忘怀了!快请从便!”因先除巾帻,次把长袍脱下,复取扇略摇了一两摇。众人如得了赦书一般,一齐探去纱帽,解脱袍带,执扇挥暑。坐了一会,便又烦热起来。素臣此时却是留心察看,见各人面上,仍是汗出如珠;因复命从人打扇。众人得不的这一声,登时两三个兵役,扇着一人。无奈天气极热,风都是热的,仍不能止汗。松纹也讨了一把纱扇,向素臣背后扇来。素臣觉着太凉,暗暗的止住了。松纹收了扇,就挨着素臣身边站立。羊化见素臣连扇都不用,想着那年在山庄松阴之下,脱帽、跣足的光景,只顾奇怪起来。忽见素臣袖口露出汗衫,忙走到身边细看,说道:“怪是恩爷不热,原来穿着这样大珠的汗衫哩!”岑铎道:“愚兄弟也有珠衫在内,想是大小不同之故。”因也站近身来看视道:“这珠子一倍大于俺们的数倍,故能辟暑热之气了。”羊化问:“制这衫子,用银若干?”素臣道:“我一介寒儒,岂能制此?此系东宫所赐,不敢缄置,以虚君恩,故常服之耳!”众人道:“既是内府奇珍,想必不同凡珠,故能辟暑了?”素臣因连问辟暑二字,暗忖:莫非身边带有寒光之故?因要取将出来,却屈过手去,就碰着松纹臂膊,因问松纹:“怎不怕热,反挨我站立,不开去些?”松纹道:“近着爷才凉;若站开去,便怪热起来了!”

素臣恍然大悟,忙向身边掏出绫帕,解开线索,拈取寒光宝珠,吩咐把线穿好,挂在正梁之上,仍把宵光珠包起。哪知那辟暑神珠,用帕包裹,尚不见功效;一悬挂起来,才显出他的神通。岑铎等仰看大珠,都啧啧称羡道:“怎天下有此等大珠?必是夜光神珠,亦出东宫所赐了?”素臣道:“此系辟暑珠,却非出于内府,是从千年老蚌所得;大约弟之不怕暑热,因有此珠故也!”众人正在赏欢,不知不觉的,身上渐渐清快起来;须臾,满身之汁已收,遍体之凉顿发。因收去扇子,重复冠带,喜得心花放开。说道:“不瞒大人说,卑职们一到暑天,每日要洗七八回澡;方才因陪侍大人,不敢告便,却满身臭汗胶粘,十分难过。此时竟遍体清凉,如换了世界一般!不遇大人,空生人世矣!”素臣道:“方才说赤身峒九月后方可去,我想既有此珠,此时恐亦可去?”众人都道:“象这般凉快,自然无碍矣!”素臣大喜,方始放心。席散后岑铎、岑猛贪着凉爽,不肯遽去。素臣因问起婚姻之礼,岑猛道:“苗民土例,唱歌交合,即遣媒议聘,择定婚期,女家亲戚送新人上门,男家亲戚备席款待。其新人则竟入厨下,烧火扫地,替夫家挑满一缸清水,悄从后门而出,仍回母家。嗣后逢墟,再与别男唱和交欢,谓之野郎。待得有了身孕,显而可见,方招聚平日交欢过的野郎,畅饮一宵作别,始归夫家坐蓐。一生不孕,则一生不归夫家;一归夫家,则野郎如路人,不复相见矣!卑职们家中嫁女却不然,结婚以后,就不回家。有孕便罢,无孕则随意所爱,叫进房中同睡,俟有孕后,即打发散去;不必出去赶墟唱歌,寻觅野郎。若与汉人结亲,则一从汉俗,有孕无孕,各安天命的了!”素臣微笑。谈说至夜,二人始去。次日清晨,羊化叫苗女替松纹梳洗扎刮,被套内取出新衣,装扮起来。岑猛已打发轿马到门,松纹骑一匹白马,在素臣轿前先行,就如骑顶马一般,羊化弟兄两匹马跟在轿后,兵役簇拥着,竟向乐平墟来。男男女女,已有捉对唱歌;见素臣等入墟,才住了唱,齐看官府。岑铎弟兄引至一个大篷内,篷底都挂着红彩,正中摆着席面,让素臣上坐;旁设四席,岑、羊四弟兄陪坐。一带布幔隔断,靠里亦设有席面,两旁也是四席,前面一张横桌,有岑家亲族,把松纹邀至横桌前坐定,各亲族在下相陪。两边都献过三道茶,素臣要看墟中男女歌唱。却因土主相看女婿,又有江南大人及卫里官府同来,便把合墟男女,都引至大篷之前,矫首顿足,瞠目撑眉,真如堵墙一般,拥挤不散,那里还有唱歌之人!须臾,人声鼎沸,吆喝连天,一队苗婆苗女,簇拥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进篷,就坐在松纹对面。松纹见岑猛如此势力,肯把女儿配他,本等出乎望外;却怕是一个抠眼高鼻丑恶面孔,未免怀着鬼胎。今见其女眉目秀丽,皮肤白净,不觉满心欢喜。那娇凤听着岑猛夸说松纹本事非常,要靠他为保家之主,令其依从父命;况又是江南人物,即使容貌粗俗,也在愿从。今见松纹身材雄壮,相貌清奇,好不快活!于是喜孜孜的,在手帕内解出槟榔,双手送过。松纹已被羊化们教导,知道规矩,连忙双手接来,就口而食。也在帕内,解出槟榔,喜孜孜的,双手递将过去。娇凤亦连忙接食。两人同立起身,先行拉手,后行抱腰,以当交欢之礼。当下各亲族男妇,齐向岑猛夫妻叫喜。定松纹、娇凤上席,并肩而坐;诸亲族男女,东西列陪。这边岑铎等陪着素臣。大吹大擂的,两边上酒两巡,上汤二道,割献两盘,上喜元、喜糕两碟。素臣即依着羊化之言,起身告辞。岑猛带着娇凤,过来拜见。素臣袖里掏出两锭赤金赏之,娇凤磕头谢赏。松纹拜见岑铎、岑猛并丈母奚氏,也是每人递给两锭黄金,松纹也磕头谢了赏。然后放炮起身。

次日,即议婚期,土阴阳人择了五月十二日入赘大吉。初十日,羊化、羊运簪花披红,押着聘礼,全副鼓乐,花爆喧天的进门。素臣接进大媒,正从使及诸色人等,俱来见礼。开了喜盒,素臣看是二十四色水礼,二十四盒绸缎纱绫,袍帽衫袄,裙裤靴鞋,带袜扇帕等物,六十两黄金,六百两白金。一面留待来人,一面与羊化弟兄商议回聘之事,道:“弟前日说过,不要身价,怎又送这千金礼物来?我们如今该怎样回聘之法?”羊运道:“岑氏弟兄说,没有白要女婿之理。恩爷若不受聘金,他如何放心?不如收了,回答他意儿就是。入赘不比娶亲,是反男为女的,凡事都可从省。水礼已代备十二色,回仪只须八色,就尽够了。尊使这两柄铜锤就是一盒极出色的礼物,其余待羊运们去凑合起来就是。”素臣笑道:“怎铜锤都可回聘?”羊化道:“苗俗最重膂力,新郎能用军器,俱可入盘;何况这样两柄大锤?”素臣道:“既铜锤算得礼物,他还有一把佩刀,也可凑数的了。”因在松纹腰间解下。羊化接过,拔出一看,连声称赞:“此宝刀也!若作回聘,更是一件极出色的罕物!”素臣在缠袋内,掏出一条汗巾,解开一头,取出一瓶水安息,又取出一小小金盒,内盛两颗大珠,道:“此二色也可凑数吗?”羊化弟兄吐舌道:“此皆无价之宝,怎说是凑数?苗人所重者力,所爱者宝;恩爷这一副回聘过去,把岑氏弟兄俱要吓坏,又要喜死哩!”羊运拿出皮金、绒花、杭粉、苏绣四色道:“这是不值钱的东西,却选的上号颜色花样,系苗妇心爱之物,也可凑作数儿。”素臣复把原礼内绸缎纱绫,各分一半,共成十二色,回聘过去。岑猛意素臣既在客边,松纹又系下人,预料回聘断不像样,惟恐亲族鄙薄,减颜落色,没甚兴头。及回聘过门,见有十二色水礼,与原盘一色丰盛,绸缎纱绫,又回了一半,已是喜欢。及至开了金盒银瓶,忽见明珠、安息,竟喜透天门,登时觉着面上光彩百倍。合厅人俱吓得目定口呆,猜疑错愕。诸亲族见了铜锤,又都惊骇赞叹。岑铎拔出刀来道:“不止明珠、安息为稀奇宝物;只这把刀,也是走遍广西寻不出的!”岑铎之妻及亲族中妇女,见了绒花、苏绣等物,个个眉花眼笑,赞不绝口。岑猛见各人众口赞扬,快乐无比,夸说道:“这一瓶安息,两颗明珠,就比着原聘倍了几倍哩!”岑铎道:“这水安息只恐是假,若是真的,便是无价之宝;况有明珠、宝刀,觉着我们原聘太不象样了!”岑猛道:“此最易见;若是真的,这边点着,它一丝香烟,便真挂到那边水碗中去。”岑铎道:“这样宝物,白试掉了,岂不可惜?”岑猛道:“是顶真的,烧一分,仍有半分在水碗中;搀些假的,便只存四厘三厘不等;全假的,烟便直上,不能搭挂了。”众亲族男妇,俱极口怂恿,要岑猛点试,说:“也叫咱们见见世面!”岑猛想:此物必是东宫所赐,断没假的!正要夸耀众人,因命取碗水来,放在西边桌上;揭开瓶盖,将指甲挑出少许,烧着,把在东边桌上金炉之内。只见一丝烟气,如搭座长桥一般,直挂入西边桌上水碗之内。到得烧完,把碗中之水逼干,果真存有一半。众人瞠目抚掌,惊以为神,喜笑赞叹之声不绝。岑猛仍把余香归入瓶内,目视众人,满心发痒。正在快活到尽头处,忽见几个苗婆,慌张出报:“爷不好了,太太过去了!”这一句话,直吓得岑猛魄散魂飞,满堂男妇口呆目定正是:

莫讶丧门逢吊客,却凭天喜遇红鸾。

总评:

松纹非舞锤不得为土附。若突然而舞,便真如隋唐之李元霸、残唐之李存孝——乱说大话而已,故先有八十六回之铜锤压马、素臣令舞一段埋根。素臣传与手诀数语,点出膂力更长之故。则自彼时至今又已一年,故前之舞了几锤已是气喘者,今且灵动非常,口不喘气也。尤妙在自知气力不加一句忽然捩转,否则力量几与素臣相埓,非松纹身分矣。此为曲折匠心,纵横如意。

土官世袭,苗民视之如君公然,故道旁苗民匍匐恐惧之状,较胜督抚数倍。乃知苗兵所云“说出来要吓杀了你”竟是实话。进房一会,觉着清凉,已伏辟暑之根。自此,而各人汗流浃背,素臣并无暑意;而众人除巾脱袍、执扇打扇仍不止汗,松纹扇扇,素臣觉着太凉;而松纹挨身站立;而羊化想起山庄脱帽跣足之状;而众人疑论汗衫,旁敲侧击。总为辟暑一珠开缄抉匣,刮垢磨光。直至素臣连闻辟暑,屈手碰臂,然后根问松纹,恍然大悟。所谓“千呼万唤始出来”也。他书则如小儿猜谜——自说自破矣!其呆活灵蠢,相去何如?

素臣云:“既有此珠,此时恐亦可去?”上文之开缄抉匣、刮垢磨光,费如许精神,为宝珠出色者,皆为此也。标题所云“穿来苗峒毒蛇”,岂虚语哉!

苗民重力兼又重财,岑猛爱松纹武艺,不惜重聘招为土驸,固出所愿;然使回聘毫无削色己甚,保无忽起悔心,渐生嫌隙乎?一见明珠、安息,即喜透天门,登时觉着面上光彩百倍,自此而敬爱松纹,永远无斁、是以区区明珠、安息,即买得岑猛之心,此素臣之善于用财,非一掷百万者可比!
资源编号:ZY1525994;资源类别:(国学学习图书);收集时间:2020-05-08;资源参考链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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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张机
作为一个作家我知道,文学写了上百年
社会很单纯,复杂的是人心
雪花很白很白,白得那么纯洁
真希望小路没有尽头,就这样手拉手一直走下去
,勤奋努力
你站得低,云雾就困锁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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